整整两周之前,我在一篇推送里讲述了拉里·桑德斯的故事,《我们可能都是桑德斯》。
梦想是音乐,是诗和远方的桑德斯,被迫回到了他赖以为生的球场上。我们在生活里妥协了,对着曾经的自己微微一笑,难道你不要吃饭吗?追寻梦想啊,代价很高的。不挣钱光花钱你也还得干?那你准是富二代吧?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准行?你真是这块材料吗?你听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吗?你听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吗?桑德斯都唱不下去歌了,你还不要饭去?
这就是我们平凡的生活。
今天,我讲一个站在桑德斯,也站在我们凡人反面的故事。
这是个北京孩子,他叫边赛远。边陲的边,比赛的赛,遥远的远。
这是一个你没听说过的CBA运动员,呃……前CBA运动员,呃……前CBA翻译,或者,前CBA翻译兼运动员。
不到一个月前,CBA常规赛结束的时候,边赛远刚刚和江苏同曦解约了。是的,江苏同曦,就是有三外援还是打得很差,老板在看台上高喊“中国篮球没希望了”那个队。解约之前,边赛远的身份是球队翻译。
之所以解约了,是因为边赛远的梦想,是在江苏同曦打上球。一定有人说了:江苏同曦!这也能是梦想!就这点儿梦想的想象力和空间!
因为每次我开直播一聊天,就有人说,别聊CBA,即便偶尔聊聊CBA,也得是广东新疆辽宁北京这样的队。在很多伴随着NBA成长的纯NBA球迷的概念里,CBA他low啊,你要说CBA的江苏同曦队,那是low中之low啊。一般他们说谁不行的时候都怎么说的来着,队友CBA啊。
所以这些键盘侠客是理解不了的。作为一个热爱打球,想以打球为职业的孩子而言,打上职业联赛,是多么伟大、可绝大多数情况下遥不可及的梦想。无论是在任何一个联赛,也无论是在CBA的任何一支球队。你听说这个江湖上民间那些著名的名号,吴悠,曹芳,ISO赵强,无不经历过痛苦的试训,仍然无法跨越职业的门槛。
而边赛远,比他们更近一步,恰恰正站在门槛上。他对门槛内外看得更清楚,也因此更痛苦万丈。
边赛远从小打球,2006年从北京九中毕业,可以以特长生的身份直接进入北京林业大学。但他对他父亲说,想去打职业队,想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。父亲尊重他的选择,就托人把他送到了河南仁和青年队——那是山西中宇的前身。边赛远在那儿打了两年青年联赛,他又瘦又小,不得重用,无所进取,前途莫测。直到他在训练里遇到了当时山西队的外援山姆高德——那是美国街球世界里的一座尊神。高德对他说,你的运球是这支球队里最好的,是因为CBA的文化和习惯,没人会给你机会。你为什么不去美国看看呢?
因为高德这一句话,边赛远打起背包,在2008年年初飞往旧金山。他在那儿申请了一所叫做Menlo College的大学作为落脚点,那是一所篮球处在全美NCAA二级联盟的学校,边赛远也入选了他们的校队(后排最右),打上了联赛。
2年以后,摸通美国篮球食物链的边赛远意识到,要想在美国的篮球世界里接近如NBA级别的职业赛场,作为一名二级联盟校队的运动员,根本不可能。2010年夏天,边赛远转学来到堪萨斯——这所曾经给NBA输送众多运动员的超级篮球名校,试探着观察,这里是否有上行的阶梯。等到了堪萨斯一看才明白,这里的运动员都是飞禽走兽,变形金刚啊。一名黄色皮肤的篮球运动员,绝无任何可能在这里的校队生存下去。这条路也是铜墙铁壁。
2013年夏天,前程漫漫,四野茫茫。边赛远回到中国,先后试训于CBA的山西、福建、江苏肯帝亚和江苏同曦,没有球队愿意给他一份运动员合同。2015年试训同曦失败后,边赛远回到北京的家里,心生绝望。
3天之后,同曦队有人打来电话:运动员合同给不了你,但现在球队里缺个翻译。你英语不错又懂球,愿意来吗?
边赛远想都没想,就说我愿意。当一个翻译,也是留在职业队里。只要留在职业队里,看上去就像站在梦想的门槛上。
从2015夏天开始,江苏同曦有了一个最特别的翻译。当运动员们在训练的时候,他就是外援们的翻译,他还得负责办理外援们的所有生活杂物,饮食起居;当外援没有来训练,不需要他翻译或者人们的训练结束之后,他的目光和精神就重新成为了一名运动员——在空旷的球馆里,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加练。江苏同曦的季前训练,设在省体院的仙林校区里。每当边赛远练完,日暮西沉,你可以想象那时的寂寞行色。
边赛远的目光,打动了当时同曦的主帅徐强和球队的管理层。在赛季开始之前,发给了边赛远一份运动员合同,你就做球队的运动员兼翻译吧。这是多么奇特的工种,可当边赛远拿到球队主客场的两身球衣,位于CBA底层的江苏同曦的球衣,他是那么想高举着双臂呐喊,就像完成了一个毕生等候的绝杀。
让我们简单说吧。2015至16赛季,边赛远在板凳上坐了前20轮。他是运动员兼翻译,但他事实上还是翻译。他的生活,还跟以前一样。在第21轮,江苏同曦在客场挑战卫冕冠军北京首钢。边赛远在当天中午还陪外援去使馆办事,那天上午压根没训练。
可当比赛打到第四节,同曦已经如期待的落后了30分,主帅老徐一指边赛远:小边,你上吧。
呼,一股热血,涌到了边赛远的头顶上。
这是边赛远在CBA联赛里的第一次登场,在整个联赛里最宏大的主场——北京五棵松。在那个夜晚的那个时刻,五棵松体育馆里的氛围其实已经寥落了。一场对阵弱旅的比赛,本身球馆坐的并不满;领先30分,人们早已意兴阑珊。在第四节开始前,很多观众已经纷纷离座,想趁着赛场之前开上车,或者坐上地铁,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赶回自己的家。除了江苏同曦队自己,并没有谁会注意到,他们换上了一个在CBA从未登场的后卫。没有人认识他是谁。
可在边赛远的眼里,这就像总决赛的战场,是他逐梦的圣地。他的心跳加速,呼吸急促,他的双腿略略发软,他尝试着让自己强硬起来,而不是晕倒在球场上。那时的场地上很安静,但边赛远仿佛听见千军万马在呼喊。
几分钟之后,队友拔下了篮板球,边赛远在后场的三秒区边缘上接球,转身,冲向北京首钢的篮筐。他在中圈加速,过掉了一个防守人,接着好几个人围上来了。边赛远已经飞进了北京队的三分线,他接了一个漂亮的欧洲步,腾空,在空中的腾挪,用左手挑篮,把球抹进。
这是一记在球队落后30分之后的全场一条龙突破上篮。对于看台上的观众们,也许毫无意义可言。但在边赛远心里,他觉得自己在飞翔。一个人孤单的梦想,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无法触碰。
几个月之后,边赛远在讲述自己的那记上篮时,就像他从小读过的漫画。他说:当我在全力的向前奔跑,有一瞬间,就好像整个场地的光都暗下来了,世界都黑了。我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了,只有我自己,和远处的篮筐。那个篮筐就像一盏灯,燃烧着火焰。我把那个球上进去,回头看了看场地,我心想,我这辈子值了。
我和边赛远认识,是在2016年夏天一场德里克·罗斯的小范围饭局上。那之前,我看过乐视体育给他制作的纪录片(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观看),对他略知一二。在北京五棵松那一夜之后,江苏同曦客场对广东宏远,边赛远破天荒的获得了首发机会,他首发上场,稳稳地打了12分钟。在他下场的时候,同曦还领先2分。接着,同曦客场对辽宁。在同曦落后接近40分的时候,老徐又想起了边赛远,他上场11分钟得了7分。那是他在CBA赛场上的职业生涯最高。
可很快,那个赛季结束了。徐强下课,球队总经理下课,球队人员重组,边赛远的运动员身份被收回,重新成为了专职翻译。
他负责给外援翻译,给外援们处理各种生活问题。在他自己的职业生涯之旅上,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原点。用大多数人的标准去评判他10年来的追索,一事无成。
这一年,2017,边赛远28了。一个男人,到了该安定下来,娶妻生子的时候了。
你们难以想象,当我们在北京约了饭,这个强壮的核心后卫坐在我面前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。“这真是太难了,”边赛远说,“在这个圈子里,我谁的人都不是,身上没有标签,想生存下去,想拼命地挤进去生存,获得一点点机会,可是这太难了。在美国,我看到过高水平的教练们是怎么练的。在我们这儿,练的完全不对,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我淡淡地对他说:赛远,我理解你,就像我们在这个国度的任何一个圈子里想生存下去一样。
边赛远还记得当年山姆高德对他说的话,你的运球是这支球队里最好的。在江苏同曦,球队的亚洲外援,伊朗后卫卡姆拉尼看了他的训练对他说:边,你肯定能打CBA,你比这支球队里的很多人都打得好。去年夏天,边赛远被海润集团选中,参演以马布里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,扮演老马在北京队的队友。戏里有很多场球场上的戏,拍了一阵子,老马过来对他说:边,你打得很好啊,你肯定能打职业篮球。边赛远听见老马这么说的那一瞬间,眼泪就涌出来了。他记住所有的这些话,都是他在职业之路上挣扎下去的信心。
边赛远说,我在美国的时候,教练对我说,作为后卫,第一你要能运球到任何地方,第二你要能投中空位的跳投,第三你要能对抗,你就能打任何级别的比赛。他说的是,任何级别(any level)的比赛。我觉得我都有。
边赛远瞪圆着眼睛。他不想接受和默认自己的命运。他再次生出了一个庞大的计划,曾经在美国的校园体系里走不通,他回到了中国,现在他还要回到美国去,在那个更纯粹的篮球世界里训练。他联系了利拉德和马刺队米尔斯的私人体能教练安东尼·埃格尔顿,还有著名的技术教练布赖恩·贾德尔,订了机票,计划4月5日(本周三)从北京启程飞往旧金山,自费在奥克兰跟着他们强化训练3个月时间。在6月,他希望能参加NBA夏季联赛球队的试训,看看是否能打入夏季联赛。从8月到10月,将是NBA发展联盟NBDL球队的试训时间。如果没有机会,他希望能打上ABA(奥神曾经参加过的比赛)或者是加拿大联赛。
就像在五棵松体育馆的那记上篮,他决定瞄着黑暗中的那盏灯,冲刺下去。
我望着他,不知道是在看斯巴达勇士,还是准备与风车决战的唐吉柯德。
边赛远能成功吗?能打上任何一个职业或者半职业联赛吗?
我不知道。但是我愿意帮助他。我想把他的故事写出来,让更多人认识他,知道他的故事。
请你关注他的微博:@川斯雷特。翻译translater,所以川斯雷特。一个不屈的翻译,这就是他。
在美国训练期间,边赛远将在映客上开设直播。如果你愿意,你可以随时看到他的冲刺。当你看到他冲刺的时候,你的内心深处也许会生出一些代入感。他不是科比或者麦迪,他平凡如你我一般,但他在做你我都只敢妄想的事情。关注他的进程,就像给自己一次和他一起挑战的机会。
我们可能都是桑德斯,但有时候,我们都有一点向往,边赛远的疯狂。